第六章 你好，十八岁

天，终于还是亮了。

一夜未眠的展鹏，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，轻手轻脚地走进来，将一杯温水和一袋面包放在余远身旁。

“远远……吃点东西吧。”他的声音很轻，带着浓浓的鼻音，“人是铁饭是钢，阿姨在天上，也不想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。”

余远像是没有听见，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，目光空洞地盯着地面上并不存在的一点。他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蛋糕盒，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。

展鹏叹了口气，还想再劝，余远的手机却突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。

不是消息的震动，而是电话的铃声。

屏幕上跳动着的，是那个余远既渴望又恐惧的名字——沈悠。
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
展鹏下意识地噤了声，连呼吸都放轻了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沈悠在余远心中的分量。

余远僵硬的身体，终于有了一丝反应。他缓缓地、机械地低下头，看着那个亮起的屏幕，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到极致的情绪。有恐慌，有渴望，有痛苦，还有一丝……近乎绝望的脆弱。

他不想接。

他怕自己一听到沈悠的声音，所有用麻木和冷漠构筑起来的伪装，都会在瞬间土崩瓦解。

他怕沈悠问他：“生日过得开心吗？”
他怕沈悠问他：“收到我寄给你的礼物了吗？”
他怕沈悠用那清冷又温柔的声音，对他说一声：“生日快乐。”

他承受不起。

任何一句来自沈悠的、带着暖意的话语，都会变成最滚烫的烙铁，将他烫得体无完肤。

电话铃声固执地、一遍又一遍地响着，像是在执着地叩问着他紧锁的心门。

展鹏看不下去了，他蹲下身，小声地劝道：“接吧，远远。是沈悠……他肯定担心你了。你什么都不说，他会更担心的。”

是啊，他会担心。

那个总是外冷内-热，凡事都藏在心里的沈悠，一定会担心得睡不着觉吧。

余远闭上眼睛，深吸了一口气。那口气息带着医院里独有的冰冷味道，呛得他肺腑生疼。最终，他还是伸出抖得不成样子的手，在铃声即将挂断的最后一秒，划下了接听键。

他没有把手机放到耳边，而是按下了免提。

他需要一点距离，一点心理上的缓冲。

“余远？”

沈悠清冷的、略带一丝沙哑的声音，立刻从听筒里传了出来。只是一声呼唤，就让余远瞬间红了眼眶。

沈悠似乎也松了一口气，语气放缓了一些：“怎么一直不回消息，电话也不接？”

余远张了张嘴，喉咙里却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，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，沈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，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：“你怎么了？声音不对。宿醉了？”

“……没。”

终于，余远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。这一个字，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。

“那就好。”沈悠的声音听起来恢复了平日的镇定，“抱歉，昨晚实验室有点事，没能零点给你打电话。”

他顿了顿，声音里染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笑意。

“现在补上。听好了——”

“余远，生日快乐。”

“你好，十八岁。”

轰——

世界，在这一刻，彻底化为虚无。

就是这句话。他最害怕听见，也最渴望听见的话。当它真的从沈悠的口中说出时，其杀伤力，比他想象中任何一种酷刑都要残忍一万倍。

你好，十八岁？

不好。
一点也不好。

我的十八岁，是用我母亲的命换来的。
我的十八岁，是一场血淋淋的葬礼。
我的十八岁，没有你好，只有地狱。

眼泪，无声地、汹涌地滑落。余远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，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哽咽的声音。他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，在口腔里弥漫开来。

“怎么不说话？”沈悠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沉默，“不喜欢这个祝福？”

余远拼命地摇头，又想起对方根本看不见。

他用尽最后的力气，维持着声音的平稳，尽管那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人形。

“……没有。我只是……有点累。”

“嗯，那就不打扰你了。好好休息。”沈悠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体贴，“我给你寄的礼物，应该今天会到，记得查收。”

说完，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，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轻叹。

“有事，随时打给我。”

电话挂断了。

休息室里，重新恢复了一片死寂。

余远缓缓地放下手机，将脸深深地埋进了双膝之间。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，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哭声。

他用沉默，挂断了来自他世界里最后一束光的电话。

他用谎言，将那个最爱他的人，推得更远。

你好，十八岁。
再见，我的全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