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一场名为“生日”的凌迟

时间，是世界上最公平，也是最残忍的东西。

它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悲伤而停下脚步。当时钟的指针，无情地、一分一秒地滑过午夜十二点时，一个新的日期，便烙印在了这个冰冷的世界上。

六月二十三日。

余远的，十八岁生日。

他依旧蜷缩在休息室的角落里，怀里抱着那个破碎的蛋糕盒，像抱着全世界唯一的珍宝。展鹏已经帮他处理完了大部分的程序，此刻正靠在门边，红着眼睛，一言不发地守着他。

他不敢睡，他怕自己的兄弟会在他睡着的时候，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。

手机在口袋里安静了一整夜，却在零点钟声敲响的那一刻，疯狂地震动起来。

一条又一条的生日祝福，像是事先约好了一样，争先恐后地涌入。有同学群里刷屏的“生日快乐”，有朋友单独发来的红包和祝福语，还有一些不太熟的人发来的客套问候。

【远哥！十八岁生日快乐！成年快乐！】
【祝我们一中校霸，年年有今日，岁岁有今朝！】
【生日快乐啊远远！KTV没喝尽兴，下次补上！】

每一条祝福，都像是一句最恶毒的诅咒。
每一个笑脸表情，都像是在无情地嘲讽。

他看着那些喜气洋洋的文字，感觉自己像一个身处闹市的孤魂野鬼。所有人的世界都在狂欢，只有他的世界，是一片死寂的坟场。

快乐？

他的快乐，连同他母亲的生命一起，永远地停留在了昨天下午五点十七分。

他划掉所有的消息，屏幕上只剩下那个被他置顶的、沈悠的对话框。沈悠在昨晚九点之后，就再没发来消息。或许是以为他喝多了睡了，或许是A大的学业太忙。

这种安静，对余远来说，既是一种解脱，也是一种更深的折磨。

他宁愿沈悠像别人一样，也发来一句“生日快乐”。那样，他或许还能麻木地、像对待其他人一样，将它划掉，假装看不见。

可他没有。沈悠的沉默，像一根看不见的针，细细密密地扎在他的心上。他知道，他不是不在意，他只是在等。等他主动开口，等他分享他“成年第一天”的喜悦。

可他要怎么分享？

分享这场血淋淋的、名为“生日”的凌迟吗？

他点开自己的社交动态，昨天KTV里，有同学拍下了他吹蜡烛的照片发了动态，还@了他。照片上的他，笑容灿烂，眼里的光几乎要溢出屏幕。配文是：【我远哥十八岁啦！愿望都要实现哦！】

愿望都要实现……

他许的第一个愿望，就是母亲身体健康。
而现实，却给了他一具冰冷的、再也不会对他微笑的尸体。

多么讽刺。

余远盯着那张照片，感觉照片里的那个笑容满面的少年，是那么的陌生，那么的……面目可憎。

他恨他。

恨他为什么能笑得那么开心。
恨他为什么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一无所知。
恨他为什么心安理得地，用母亲奔赴死亡的时间，来庆祝自己的新生。

这场生日，从头到尾，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、用至亲的生命作为祭品的、残忍的酷刑。

每一个环节，都是对他的凌迟。

——母亲为了他的“惊喜”，踏上了黄泉路。
——他为了自己的“狂欢”，错过了最后的话别。
——全世界都在祝他“快乐”，却不知道他的世界已经毁灭。

他伸出颤抖的手指，点下了删除键。那张记录着他“最后幸福”的照片，瞬间消失在了网络里。

可他删得掉照片，却删不掉刻在脑子里的记忆。

他删得掉祝福短信，却删不掉那些文字带给他的灼心之痛。

他删得掉一切，却永远也删不掉——今天，是他母亲的忌日，也是他的生日。

从此以后的每一年，他都要在同一天，一边回忆着母亲的音容笑貌，一边被提醒着，自己又老了一岁。

他要在这份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讽刺中，年复一年地，将自己凌迟处死。

他缓缓地将手机屏幕扣下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全世界的喧嚣。

然后，他对着怀里那个破碎的、沾着血的蛋糕盒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，沙哑地、一字一顿地，对自己说：

“余远……生日快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