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楔子:十八岁,墓志铭
六月的风,本该是温热的,带着栀子花的甜香,裹挟着少年人对夏日和未来的所有期盼。
但余远感觉不到。
他坐在医院走廊尽头的长椅上,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石膏像。空气里满是消毒水的气味,冰冷、尖锐,粗暴地钻进他的鼻腔,试图将他肺里最后一点属于“家”的温暖气息也一并驱逐。
走廊的白炽灯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,将他的影子在光洁的地面上拖拽得又细又长,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边的孤寂吞噬。
一名年轻的警察走过来,将一个透明的物证袋轻轻放在他身旁,声音里带着程式化的不忍:“节哀。这是在你母亲身边发现的。”
余远的眼珠,像生了锈的齿轮,僵硬地、一格一格地转动过去。
物证袋里,是一个已经变形的蛋糕盒。粉色的,上面还印着可爱的卡通兔子。那是他最喜欢的牌子,甜腻,却也是他贫瘠生活里最绚烂的甜。只是此刻,那可爱的粉色被一团团暗红色的、早已凝固的血污所侵占,像一幅被恶意毁掉的油画,触目惊心。
他伸出手,指尖隔着冰冷的塑料,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蛋糕盒的轮廓。
就是这一下,仿佛触动了某个时间的开关。整个世界在他耳边轰然倒塌,那些刺耳的、冰冷的现实声响——医生的叹息、护士的脚步、警察的询问——瞬间被抽离,世界陷入一片死寂。
取而代之的,是几个小时前,母亲苏青在电话那头,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声音。
“我们远远也十八岁啦,是大人了。毕业证拿到了吗?同学聚会好不好玩?”
彼时,他正和展鹏勾肩搭背地走出校门,夏日的阳光刺眼,他眯着眼,语气里是少年人特有的、故作不耐烦的骄傲:“知道了知道了,你都念叨一天了。同学聚KTV呢,晚点回去。”
“少喝点酒。”电话那头的苏青轻声笑着,背景音里有公交车的报站声,“妈妈去市中心给你取订好的蛋糕,顺便给你买你念叨了好久的那双球鞋,就当作成年礼物了。晚上有惊喜,你乖乖在家,等妈妈回来。”
等妈妈回来……
回来……
“……患者送来时已经失去生命体征,颅内大出血,多处粉碎性骨折。死亡时间,下午五点十七分。家属,请节哀顺变。”
冰冷的、不带任何感情的宣判声,像一把淬了冰的重锤,狠狠砸碎了那段温暖的回忆。
余远猛地回过神来。
他依然坐在那条冰冷的走廊长椅上。手里攥着一张薄薄的、却重如山峦的死亡通知单,旁边的物证袋里,静静地躺着那个永远也无法点上蜡烛的生日蛋糕。
五点十七分。
那个时候,他正在KTV的包厢里,被同学簇拥着,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,笑着吹灭了十八根蜡烛。展鹏他们起哄,问他许了什么愿。
他当时是怎么说的?
他说,希望我妈身体健康,希望我能和沈悠……考上同一所大学。
多么可笑。
他用他十八岁最虔诚的许愿,换来了母亲的死亡通知单。
原来,神明听见的不是他的祈求,而是魔鬼的祭献。
眼泪,没有任何征兆地,一颗一颗砸落下来。没有嚎啕大哭,没有歇斯底里,就只是无声地掉落,像是身体里最后的水分,正不可逆转地流失。
他想不明白,为什么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,会变成最残忍的一场凌迟。
毕业、成年、生日。
每一个词,都曾是他翘首以盼的光。而现在,每一个字,都变成了一把插在他心口的、淬了毒的刀。
窗外,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。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,发出“噼里啪啦”的声响,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而哭号。
可余远什么也听不见。
他的世界里,只剩下电话那头,母亲最后的叮咛。
“……等妈妈回来。”
可他等不到了。
从今天起,这个世界上,再也没有人会为他准备生日惊喜,再也没有人会在电话那头温柔地叮嘱他少喝点酒,再也没有人会笑着说“等妈妈回来”了。
十八岁,他成年了。
成年,就意味着变成了孤儿。
他将那张死亡通知单和那个血污的蛋糕盒死死抱在怀里,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。他低下头,把脸深深埋进臂弯,瘦削的肩膀开始剧烈地、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。
压抑的、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呜咽,终于从他的喉咙深处溢出,消散在这条空无一人、冰冷至极的走廊尽头。
他的十八岁,成了一座活生生的、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墓志铭。
而那个远在A大,被他当成另一个全世界的沈悠,对此刻发生的一切,尚一无所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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